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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爱情故事 丨 上编

2022-01-12 10:06:07




这都是我三年前写的东西了。

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挑战软科幻。




公元2100年,被称为“恶魔”的生物进攻地球,虽然文明远远落后于地球,但是这些生物却依靠自身的蛮力优势,摧枯拉朽地占领了这颗蓝色星球。

针对“恶魔”唯一的弱点:海洋,、伦敦、梵蒂冈、上海等十座城市选为A.N.A.国际部队最后的战力,批准其率先启动堡垒计划,即陆沉计划,去往海底谋求生存发展。

而余下的城市与城市中的人口,则作为弃子,漂浮在海面之上,与“恶魔”对峙长达数十年之久。


上编


文 / 2015


从位于陆沉城市上海的118号监控室其实是可以看见上海全貌的——沉默在海底的上海全貌。

这是唯一一个现已被废弃的军用监控室,能够随时随地进行监控。监控室的位置在A.N.A.基地东南方最末端的一间舱室。

这个监控室之前的监控员和沈缠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说起来还算是同门师兄弟。只不过师兄因为年龄缘故,已经退伍了。

师兄退伍之后第二天沈缠就向上级呈交了调离的报告,要求从总部的监控组调至118号监控室。相比起总部一百多台监控器繁复的分工与琐碎的工作,118号监控室最大的好处,同样也是最大的坏处,就是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在进行监控。原本118号也是小组监控,但是因为118号运行偏移既定轨道,失去了其原先的数据价值,又不便于回收,所以最终将小组人员裁减至一人。

一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师兄在一次饯行酒会上提到在118号工作时那种与世隔绝,仿佛置身孤岛的孤独感的时候,几乎落泪了。而沈缠恰恰就是在那个时候打定主意要调到这里来。

118号基本上全年都处于闲置状态,无人问津。据说因为118对A.N.A 的用处甚微,耗电与维护费用完全是额外的支出,所以总部已经打算停掉这个监控室了……调到这里之后沈缠才得知这个消息,但是总部一直没有采取行动。到最后沈缠以为总部已经完全忘记这个监控室了,连同他一起忘记了。


就在沈缠以为自己要成为一个新科技时代的鲁滨逊之时,他发现118号监控室还不能够算是一座完全的孤岛,因为还有Irene存在

Irene是总部设计的AI,也是总部这数十年来,制造出的最得意的作品,唯一可以与“恶魔”一搏的人工智能。Irene作为一个巨大的数据库存在的同时,也是战场模拟器,负责每一次行动的调配和演算。出错率是零。

沈缠在总部的时候并没有机会接触Irene,因为她只负责重要事宜和机密事项,而沈缠的级别太低,像普通监控这种小事都是交给以Irene作为母体而批量生产的低等系统芙丽嘉去整理分析的。

所以当他第一次与Irene对话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正在跟A.N.A.的最高机密对话。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沈缠调进118号大约一年之后,正一边将网上的资料传输到自己的私人电脑里面,一边打开一罐啤酒的时候,室内光线变为暗红色,监控台的界面上忽然跳出绿色的“待机模式”的字符,所有的数据流动都停止运作。但三秒钟之后,数据重新恢复流动,一切照常运作。

沈缠揭下挂在墙上的电话——普通情况下,监控台是不会断电(该死的,除非停用118号这个计划开始执行了),但三秒钟的非正常运作,极有可能是其他系统入侵——打算向总部进行报告。

就在这个时候,监控室再一次断电,暗红色的灯光下,监控台的界面上持续闪烁“待机模式”的字样,沈缠手里的电话那一端不停地响着盲音,而纯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赤足悬浮在面前,黑色长发在空中飞舞。

沈缠慌张地踢翻了椅子,跑到门边。他先尝试用门卡打开监控室的门,但是系统竟然拒绝了他的请求。他所拥有的权限在一瞬间失效了。他继而转向柜子里的枪械。整个过程之中女孩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沈缠装弹上膛,最后举起黑黢黢的枪口对着她。

“把枪放下。”女孩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

沈缠的手稍稍向下斜了一些,双眼闪烁着去看那个女孩。

监控室又恢复了正常运作。伴随着“叮”地一声,监控台界面左上角跳出了“正常模式”的字样。而沈缠这时也发现,监控台上安装的投影仪投下蓝色的荧光,那女孩是站在光线之中,悬空浮在地面上的。

这时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把枪放下,我是Irene。”并且补充了一句。

沈缠默默地把枪放回了原来的地方。这个女孩有比自己更高的权限,所以刚才系统会拒绝他的出入请求。就算这个女孩不是Irene,在A.N.A.的规定中,这个女孩也是他的上级,否则这个女孩无法关停自己的权限。

“总部终于决定停用118号了吗?”沈缠重新坐回了椅子上,继续将刚才停止传输的资料下载到手提电脑里

但Irene摇摇头:“没有。只是我自己对你有兴趣而已。”说着,投影仪转了个方向,Irene漂浮到沈缠身边,双眼扫过沈缠的电脑屏幕。

“过去的一年里,除了正常的监控产生的数据以外,你还下载了很多书籍,一个小时前通过最低权限提交了下载卢梭全集的申请,……你还看卢梭?”Irene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并且在过去一年中你在网上消费了大量的啤酒,用的是总部的资金。”

“你在监视我?”

“这不是监视。A.N.A.的每一部机器都对我有可访问的通道,我只是会定时查看数据汇总而已。这是为了安全起见。”

“既然这样的话……那你肯定也查看过了我的网上浏览记录,所以按照我最喜欢的游戏人物模拟出了这么一个外貌和声音是吗?”沈缠叹了口气,“以防我刚才真的对你开枪。”

“嗯?”沈缠头顶传来Irene的轻笑声,“这是我原本被创造出来时候的形体,我不知道正好是你喜欢的款。说起来,原来你的口味跟那些秃顶的糟老头子们都差不多。至于开枪嘛,我是投影出来的,就算你开枪,设备的损坏也是需要你自己赔偿的,与我没有多大关系。”

沈缠暗骂了自己一声,单身男子的自作多情偏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我以为你是没有形体的,只是一个OS而已,如果需要对话的话,应该就是跟泰勒一样。”

“是《Lifeline》吗?我也玩过。他们设计我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泰勒太聒噪了不是吗?他们也同样抱有这样的担忧,所以才给我编写了一个虚拟形体。”

沈缠有一些好奇:“那你跟泰勒聊过天吗?”

Irene摇摇头,显得很遗憾:“泰勒不会聊天,他只会根据编写的指令干事,是很低等的程序。但是你不是,”她有些疑惑,“你会编程,并且毕业时的成绩也算优异,数据库中记录的人际网络同样非常的丰富,你为什么要调到这个没有用处的监控室来?”

“这也属于你的管辖范围?”沈缠耸了耸肩,暂时不打算回答。但是如果Irene继续追问下去的话,他也许会回答。他对Irene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但是也可能是因为长久以来只有他一个人盯着这个偌大城市的角角落落,只要有人愿意跟他说话,他都是不会拒绝的。谁都可以。

可是Irene没有继续问下去了,只是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只是对你有些好奇而已。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说就算了。”Irene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最初的设计者没有给你设计感情程序吗?”沈缠觉得礼尚往来,或许到了该自己发问的时候了。

“他们赋予了我喜怒哀乐,以及更进一层的感情程序。但是我有的时候仍旧无法解构你们的情感与思维,人造物件永远没有办法做到像人脑一样精密的。这是你们人类的优势。”

沈缠缄默不语,随手又打开了一罐啤酒。Irene在白色酒沫溢出来的同时,关闭了投影的开关。

“还有一件事情。”Irene的声音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去年的12月30日,你给一部手机发送了一条讯息。内容是‘12月31日晚八点在克朗尼餐厅前三角时钟下,不见不散’。这也同样记录在了数据库里。”


 [ Irene数据库中关于118号搜索引擎的记录01 ]

 “请键入您要搜索的对象。”

 “请键入您要搜索的对象。”

 “请键入您要搜索的对象。”

 “引擎将在一分钟以后关闭。”

 “引擎关闭,感谢您的使用。”


“12月31日晚八点在克朗尼餐厅前三角时钟下,不见不散。”

Irene坐在监测台上,看着沈缠一个字一个字地再一次编辑出这条相同的讯息。沈缠转过头问道:“12月30日那天能帮我发送过去吗?”

“可以。”她答应了下来,讯息折叠成一个小小的邮件图标存入了她的指令库里,“这已经是第七年了,可人家根本没有出现过,好吗?”从沈缠调入118号监控室的那天开始,每一年他都会发送同一条讯息给同一个号码,并且在12月31日请全天的假,在三角时钟下面等整整一晚。只不过最后回来的只有落落寡欢的他一个人罢了。

沈缠不理会Irene嘲讽的口气,转了个身就向冰柜伸出手去。他倏忽停住了,问道:“你喝过啤酒吗?我的意思是,你的程序里有没有这么一项?”

“有,但并不完备。准确说来,是所有搜索引擎上与啤酒相关的资料我这里都有备份。当然不仅仅是啤酒,世界上每个品种的酒在我这里都存有数据。但如果真的要说气味或者味觉这么抽象的东西的话,还是很模糊的。”Irene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她被设计出来的最初模式是可以无解,却不能够迟疑与犹豫。迟疑、犹豫是人所特有的懦弱情感的象征,Irene没有拥有这些的权利。也往往只有在这个时候,沈缠会真正觉得自己正在与一条冰冷的机器对话。

“我可以给你设计这么一项,作为一个小小的功能性补丁安装进你的主程序里。应该是不会被发现的。”沈缠对自己的技术还是满有些自信。

“你没有这个权限。而且我也并不觉得我需要这个体验程序。”Irene冷漠地回答。

“试试看嘛,这种东西不是看你需不需要的,没人能剥夺你一切感受的权利。”沈缠不置可否地笑了两声。Irene与他四目相对,沈缠的眼里全是跃跃欲试。

最后,还是Irene有了一些松动:“你把你的门卡插到这个卡槽里来。”Irene指的是监控台上各色按钮间的一个深色卡槽。沈缠依言将卡放了上去。

“从现在开始至往后的一个小时之内,Irene的所有访问通道对你,解锁。”

监控画面上忽然跳出了无数个窗口栏,金属外壳下的齿轮高速转动摩擦,这些数以万计的以他这种等级不可能翻阅到的总部信息,忽然以光速涌入了这台小小的监控器里,就像是万川归海,这台监控器险些容纳不了如此庞大的数据。

但是他明白就算点开也无法查阅,Irene一定对它们进行了其他的加密方式。所以沈缠径直深入了系统内部可以访问的那部分,开始编写一个新的程序。

从编写到安装完成,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Irene同样也提前结束了沈缠的权限扩大。

“试试看?”沈缠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怂恿Irene试试这个新程序。Irene点点头,尽管对这个新程序满脸的不信任。Irene抱着胳膊,垂着头,一张精致的小脸忽然皱了起来,她蹙着眉头,朝沈缠虚晃着踢了一脚。

“味道,很特别。”Irene最后一本正经地下了结论。

“就当是谢礼,Irene,你可以告诉我海面上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吗?”沈缠问道。他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这个海底城市,可以望见的最远的地方是深色的海域。人造的阳光与天空构成了他目所能及的一切。

“你没有这个权限。”Irene回答他。

意料之中的答案。沈缠起身,打算去冰柜里拿一罐啤酒。Irene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但是关于那个号码的主人,我已经找到了。以及她现在住址、工作,还有其他的一些情况。你想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我只想喝啤酒。”沈缠漫不经心地去拉啤酒罐上面的拉环,金属拉环压住了他的指尖。沈缠发了一会呆,然后打开罐子,仰头就把那罐啤酒喝了下去。


Irene躲在屏幕里静静地看着沈缠的背影。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小孩子,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蹲在角落里。他很委屈,可是却不肯哭出声来。Irene最终还是打消了要告诉沈缠所有事情的念头。比如说,那部手机已经有七年没有过通讯记录啦,说明那个女孩在离开你的那一天就已经决定将那部手机和同你的回忆一起丢掉啦;比如说,她已经有一个交往很久的男朋友啦,他们打算在明年二月份来结婚,你不管发多少年的讯息,那个女孩子也不会再赶来见你啦。

可是Irene没有说出来。这不属于Irene的保密程序。只是Irene自己认为,她不知道沈缠心里在想什么,揣测人心往往要比模拟一场战役来得难得多。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Irene,卡槽旁边那盏灯,还有这个监控室最后面那个房间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曾经尝试过用门卡打开那扇门,可是竟然没有门卡系统,而且还是用几十年前的旧铁链锁住的。”沈缠喝完了啤酒,好像已经把Irene刚才的提议抛到了脑后。

Irene闭上眼睛,继续读取沈缠门卡上的资料,大约三分钟之后,她睁开眼睛,用严肃的口气报告道:“接受你的访问权限,‘守灯者计划’数据提取。”

沈缠感到很诧异。在调离到这里之前,虽然他的门卡经过更新,可是没有人告诉他更新之后的门卡之中还有这么一份权限。“守灯者计划”?

“这是求救灯。”Irene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刚才硬邦邦的脸柔和下来了,“你应该知道一个星期前有一支先遣队伍被重新送回陆地了。这个计划是对A.N.A.以外的一切海底居民保密的,防止引起他们对‘恶魔’的恐慌。

“这盏灯就是在小队成员需要紧急脱离的时候才会亮起来的。但是自从这个监控室被创建以来,这盏灯就没有亮过。因为和‘恶魔’的战斗不是紧急脱离就可以活下来的,所以训练有素的队伍会在预知到危险的时候就先进行自我脱离。而最后面那个房间,是早在陆沉计划开始之前就建造出来的,所以没有安装门卡系统。因为后来测试出来有重大缺陷,所以被停用,一直被封闭。至于里面到底是什么,很遗憾,对此,你没有这个权限。”

沈缠若有所思。所以与其说是即将被停用,从功能上看,这个监控室是一直被停用至今的。

 

 [ Irene数据库中关于118号搜索引擎的记录02]

 “请键入您要搜索的对象。”

 “鹿然。”

 “共找到361条与‘鹿然’相关的信息。”

 “鹿然,上海,2132年1月5日生,女。”

 “对不起,无法找到与‘鹿然,上海,2132年1月5日生,女’有关的信息。”

 “鹿然,上海,2132年1月5日生,女。”

 “对不起,无法找到与‘鹿然,上海,2132年1月5日生,女’有关的信息。”

 

冰柜里的啤酒又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罐了。沈缠叹了口气。最近喝酒的频率好像提高了不少——为了舒缓最近心里那种莫名的焦躁感。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有拿出那罐啤酒,坐回监控器前面。Irene已经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你最近好像不常出现。”沈缠说。近一个星期来,沈缠几乎都联络不上Irene。他采取了多种途径悄无声息地入侵了系统,想要找到Irene,但是就好像是被人猜透了要走的每一步棋一样,他各种形式的申请全部都被拒绝。

Irene显得很疲惫,看来是这几天的信息分析对她造成了过大的负荷。她指指冰柜,又指了指沈缠。她在问,你为什么不喝?你不是觉得酒是好东西吗?

“要是有人陪的话,一个人喝就没意思了。”沈缠说,他支着下巴,面朝Irene,“那这次又是什么事情?竟然让你这么累。”说完,他捏着鼻子尖声尖气地模仿Irene,“对不起,你没有这个权限。”

Irene的眉头舒展开来。尽管沈缠模仿得一点也不像,她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笑,然后出乎意料地没有说那句话:“最近几天在进行‘恶魔’的数据解读。另外,先遣队传回消息,好像正面遭遇了‘恶魔’,但是队长并不打算返回,队伍成员也一致同意留在那里,再观望几天。”

“嗯……恶魔啊。我还没看见过呢。”沈缠伸展了一下四肢,“看来真的是很让人头疼啊。”

Irene将手叠在沈缠的手上,沈缠透过她半透明的形体,可以看到自己皮肤上的纹路。

“我这几天一直在找你,我尝试了很多办法,但是都被系统拒绝了。是不是你干的?”沈缠问。沈缠忽然有点心疼这个AI了,如果她不是由数据组成的虚拟体的话,Irene也就是一个会闹别扭、会撒娇的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只要摸摸她的头,带她去吃最新口味的冰淇淋,或许就可以把内心的阴霾一扫而光了。

不过Irene不是。不需要安慰,她只需要把那些冗余的垃圾数据删除,马上就能恢复精神,不需要借助酒精,更加不需要沈缠编写的那个程序。她跟人类还是有很大不一样的。不像沈缠。

“的确是我发出的拦截指令。如果被总部程序组的人发现的话,就会将你定义为入侵者,所以我只能够将你拦截在系统外面。很抱歉。”Irene显得有些难过。好像这些行动是违心之举。违心?

面对Irene的道歉,沈缠反而显得有些尴尬了。

不是冰冷的指令,或者是不近人情的“你没有这个权限”,在相处的这几年中,Irene不再跟当初那台机器一样了,她的行为越来越像人类,沈缠越来越无法只将她当作一台电脑来看待了。现在的Irene更像是一个人类女孩,以为做错事而希望得到原谅。沈缠变得束手束脚。他其实不擅长对付人类女孩。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情?”Irene一语中的。沈缠慌忙接上话:“我想知道……那个号码的事情,你之前不是说你查到了吗?”

Irene迟疑了几秒钟,拒绝了沈缠。这不是经过模拟演算出的最优答案,这是Irene自己下的决定。至于下这个决定的地方,不是任何一条电磁波或者是任何一组数据,而是她这个系统的最深处,一个跟人类的心等同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这个决定,但是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沈缠并不是真心想要知道关于那个女孩的事情,只是他害怕了。他害怕再跟过去一样——长久的岁月以来,手里连一根可以握着的线也没有——漂浮在水中,无助的感觉。

沈缠果然不再强求。他的确在摇摆不定。现在,谁的书也救不了他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这几年来所做的一切。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等到那个女孩。尽管Irene知道结局,但沈缠不知道。

他这七年来,坐在这个只有他一个人的监控室里,看着这个海底城市的全貌,从一个点追逐到另一个点。那个女孩会出现在哪一条线的哪一个点上呢?她出现的那个地方,沈缠是不是也曾经逗留过呢?

但是他同时害怕得知一切的答案。这个答案或许会否定他的一切。

Irene伸出她虚无的手臂,将沈缠轻轻搂进了怀里。沈缠双手紧紧抓着两边的扶手,将头靠在Irene的肩膀上。整个房间安静得仿佛处于深海两万里之下。

这一刻,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的脉搏与心跳。这是不带任何情愫的拥抱,只是两个灵魂的互相取暖,或者说,是一个灵魂将光借给另一个灵魂,支撑着他走下去。


沈缠再见到Irene,又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Irene脱离了电子屏幕,落在地上,这一次竟然主动开口说话:“先遣队伍出现了一些状况,你知道吗?”沈缠摇摇头,没有人告诉他,而他自从调离到这里以后也没有再跟以前的同僚联系过。总部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已经不能算是必须履行的义务了。

“一个小时前,总部的补给品置换通道里,传送回了一具尸体。”Irene面无表情地说。

补给品置换通道是通过空间置换的手段,联结海底基地总部与陆地A.N.A.队伍舱室,传输补给品的通道。这种新技术最大的优势就是不用打开海底与陆地的正常通道,而是通过空间手段直接转换补给品过去,防止“恶魔”的入侵。

“是误入吗?”沈缠皱着眉头。他能够想象得到那个画面,Irene将其描述为尸体已经是很婉转的转达方法。补给品的密度与人的身体器官、组织结构的密度相去甚远,用同一种方法压缩的话,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被碾成肉酱,然后作为物体的形式传送回来。通道里的脏器、血液漂浮的画面,沈缠想想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很难断定是误入,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Irene说。

沈缠叹了一口气表示惋惜。他伸手想去拨动监控台上的按钮,想放一首古典音乐来舒缓现在严肃的气氛,但就在那一瞬间,卡槽旁边的那盏灯亮了起来。沈缠和Irene同时怔住了。


监控画面上跳出了一张声波图,四面八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女人的声音。

“芙丽……求……芙……求……救……”

“芙丽嘉……求……”

“芙丽嘉!这里是A.N.A.先遣队伍第八号成员,求救,求救!我们遇到了危险!”

女人的声音从嘈杂逐渐到清晰,本该传送给子体芙丽嘉的讯息,却传送到了Irene的频道上。Irene怔住了,A.N.A.先遣队伍的成员中有人破解了她的频道密码!

是谁?是怎么做到的?Irene下意识地想向沈缠去寻求答案。

但是沈缠猛地站了起来。他死死盯住了界面上的声波图。他记得这个声音——应该说是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是鹿然。

他绝对不会听错,是鹿然!

“鹿然!冷静下来,汇报你的情况!”沈缠歇斯底里地对着屏幕喊叫。他没有意识到,这里没有任何设备可以进行对话,不冷静的是他自己。如果有人能看到沈缠现在的样子,那么一定是一个被关在单独房间里的精神病人的模样。

Irene在旁边冷不防地说了一句:“冷静下来。她是听不到你的话的。”

“那么我这个‘守灯者’到底有什么用处!”

“你的作用只是将这个危险讯息汇报给总部。”

“你不是说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成员吗!会在预知危险的时候就进行自我脱离吗!”沈缠质问Irene,他一把夺下墙上的电话。

Irene面色阴沉,她说出了实话。

“的确是这样的。但是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那就是,除非没有人希望他们回来。这次就是如此。他们只是牺牲品而已。‘守灯者计划’本来是一个伟大的计划。监控室后面的那间屋子,里面就是人体空间置换装置。是给予那些先遣队员最后的庇护的。可是我方要付出的代价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所以当它完工的时候,‘守灯者计划’就停止了。所以芙丽嘉不会受理他们的求救请求,这个求救信号根本不会传到总部。他们在陆地上采集的数据已经全部传送回了总部,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们最后的使命就是,殉职,不把原人类带到上海堡垒来,保护所有海底居民的安全。”

Irene不会撒谎,只是被权限限制着行动,但是刚才,她对沈缠再一次打开了Irene的访问通道。这个决定,同样是基于系统最深处的“心”。

沈缠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飞舞着,企图破解拦截程序向陆地上的人发出一丝回应的信号。

拒绝。

拒绝。

拒绝。

但是没有一点用处。他攥紧拳头,狠狠地捶打着监测器的界面。Irene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沈缠的身边。沈缠忽然转过身来,扑向了Irene。他穿过了Irene的身体,跌倒在了地上。Irene回头看着他,直视着他的目光,竟然有些悲伤。

这个目光让沈缠心下一动。沈缠说:“Irene,帮我。”

Irene迟疑了。系统给出的最优命令是“你没有这个权限”,但是Irene取消了这个回复。

她点了点头。这一次,她给予了沈缠最高权限。

“帮我告诉鹿然,三十分钟后站在空间置换的地点待命。我现在就去撬开那个房间。”沈缠从柜子里拿出枪械,熟练地填装子弹、上膛。

“总部的人会发现,不用三十分钟,他们就能够阻止你。”Irene转过头,不去看沈缠的脸,“三分钟以后,我会切断所有的电源,介时所有的门都将封锁,就算有门卡,也无法打开。但是只有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以后他们一定能找到第二电源供电。”

“其实我本来想说能撑多久就撑多久的,毕竟我这里还有七发子弹,能挡几个人。”沈缠甩了甩胳膊,用门卡打开了门,“谢谢你,Irene。”

“就当是谢谢你请我喝啤酒。”Irene轻描淡写地说。

“噢,那件事。”沈缠顿了顿,“Irene,其实我给你写好了一个操作程序。你只要启动那个程序,监控室后面那个小的工作室就会启动,可以帮你完成一个简略的身体。连接你的主系统的的通道我已经设定好了,只要你解锁权限,你就可以使用那个身体,感受这个世界了。”

“哈。”Irene背对着他轻笑了一声,“你还记得我说过,真正的感情是你们人类最大的优势吗?这同样也是你们最大的缺陷。沈缠,我看得出来,你很痛苦,大部分时候。我不需要真正的躯体,我永远也无法了解你们人类内心最深的感情,就算我在你们之中活了百万年。但仍然感谢你的啤酒。”

沈缠哈哈一笑,跑向了通道尽头的另一个房间。Irene切断了电源,看着沈缠的身影在渐渐闭合的缝隙间越来越小。

 

LAR Grizziy Win Mag 手枪,灰熊温彻斯特马格南,大口径11.43毫米,弹匣可容纳七发45 Winchester Magnum 弹药,是佩里·阿内特于1980年发明、设计、生产的半自动手枪。这把枪以准确性、高质量和凶猛的后坐而闻名,曾经在狩猎与金属靶射击的市场上与 “沙漠之鹰”和AMT Automag之流竞争过。可是在1999年就已经停止了生产。

这把枪一直留在监控室的保险柜里,说明早在1999年之前这个“守灯者计划”就已经开始初步实行。虽然灰熊不是适合自卫和狙击的枪支,但是对于轰开那扇老式防盗门,沈缠还是很有自信的。

子弹的初速是每秒246米,沈缠看到一道银光从他面前穿过。扣下的一刻他仍然感觉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为的用力往后扳去,险些脱臼。子弹在金属锁上面炸开,沈缠半蹲下去,听到门锁轰然倒塌的声音。

人体空间置换装置就在这扇门的后面。半径1.2米、高3米左右的圆柱体通道,一侧还安装了供氧设备。整个装置与一台正方形黑色控制匣相连接。沈缠开启了总电源,惊喜地发现这个房间使用的是一个独立电源,并且仍然可以使用。

控制匣的界面上只有一个长方形的窄窄的显示屏,上面排列着电码一样的符号。这是A.N.A.特有的一种加密方式。说明这台机器是正在使用时被强制停下的,只要解锁了这个电码,这台置换装置就可以继续正常使用。沈缠的手指飞快地飞舞着,控制匣很快启动,并且进入了身份审核的界面:

“请进行身份验证。”

沈缠思考了一下,将自己的门卡插入了黑匣子侧面的卡槽里,机器飞速地读取上面的数据。

“身份验证通过。

“正在读取文件与数据库中的资料…

“资料读取成功。”

紧接着,界面上跳出了六个红色的大字。

“空间置换计划

“保密等级 SS”

显示器上的文字飞快地掠过,最后定格在“程序已被锁定”上面。还有二十分钟左右,沈缠需要破译这个电码。

这个电码的排列方式,沈缠在上学的时候曾经见到过。写在夹在图书馆S区S318.C22的《世纪电码》那本书里的一张画满了不同点、线的纸条上。那本《世纪电码》是很早以前出版的了,与沈缠做同一个课题的人都选择了新版的《世纪电码》或者是别的专业书籍,所以那本由蓝图出版社出版的《世纪电码》只有沈缠一个人翻阅过。

纸条上除了井然有序的电码之外,下面还签有这个作者的名字。

“超越了摩斯电码的存在,我将其命名为‘史蒂文电码’。

“史蒂文·洛森特。”

也许这个“守灯者计划”的策划者,沈缠早就已经在当年与他在图书馆会晤过了。通过那本《世纪电码》。

显示器上的电码与当时原作者在书上留下的电码大同小异,只是在一些细节地方进行了进一步的修改。沈缠当年曾经花了很久去破解那个电码,也找出了一些破绽从而破解了电码。但是现在看来,那个设计者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这些细节完全都是按照那些漏洞修改的。好在沈缠仍然记得那张纸条的内容,能够根据那上面的内容将它一一破译出来。


“解锁成功。”

显示器上跳出这行字的时候,沈缠舒了一口气。空间置换装置开始重新启动了。发出的嗡鸣是经久不用而产生的声音,蓝色的光芒充盈在通道之间,通道正前方玻璃处打开了一块一人高的区域。

“请注入等价转换物体。”

这个空间置换装置的最大缺陷,就是像中世纪的炼金术一样所追寻的等价交换的原则。没有什么是可以不付出代价的得到的。你要带回来一条生命,你就必须向上帝献出另一条生命。

“得到即失去。”

这是电码的作者在纸条背面写的一句话。但凡是想要得到,就必须以失去作为条件。沈缠在破解电码的同时,也想起了这句话。

他将控制匣设置为自动运行,然后一声不吭地走进了玻璃门里。这本该是一个悲壮的画面。将近一个世纪前,所谓的先驱者一定是在无数人的簇拥下,走进这个地方的,他的面前是无数一起研究这个机器的同伴——即使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死亡。肉体的分崩离析。

沈缠闭上眼睛,在心里开始默念倒数。他想到鹿然的脸,然后释然。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将是毫无意义的。

“开始置换。”

通道闭合,沈缠感觉一阵眩晕。蓝色的光芒大盛,一分钟之后,通道里空无一物。就好像沈缠的存在被彻底抹去一样。

只有反射着蓝色荧光的显示器上不停地闪烁着三行字符。

“开始自动消除守灯者21号的所有数据。”

“消除成功。”

“感谢你完成了作为救世主的使命。”

这是设计者当初在第一次试验之后,停用这部机器之前最后人为地键入的一句话。

你以失去获得永生,感谢你完成了救世主的使命。


沈缠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五颜六色的世界。他无法用言语来描述这个世界。他正在以怎样的速度在被压缩与传输着?他仰面去看头顶。他看到了头顶上漂浮着的海。他将会冲出这个桎梏,去看看海面上的世界。

他悬浮在这个世界里,静静地等待。

鹿然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她穿着蓝色的先遣队的制服,满脸血污,紧闭着双眼,陷入了昏迷。她漫无目的地与沈缠一起漂浮在这个世界里,却不能同他说一句话。

这是时隔七年之后,沈缠再一次见到鹿然。沈缠伸手想要去拉住鹿然,但是他伸出手的那一刻突然畏缩了,他或许会将鹿然再一次拉进死亡。鹿然昏迷着,毫无知觉地,与沈缠擦肩而过。沈缠大声地呼喊鹿然的名字,但是他在他的世界,声音无法被传达到鹿然的世界。

就像是两艘在海上行驶的轮船,当它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你忽然看到对面窗口里映着的是你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沉睡的面容,你使劲地、拼命地敲打着玻璃,希望那个人可以醒过来看你一眼,可是一瞬过后,你们就暌违已久,相距渺渺。再也无法相见。

沈缠冲出水面的那一刻,看到满天的星辰,以及在蔚蓝的空间中,环绕星辰的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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