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向明长篇小说《西十字街往事》片段，过年读起来，别有滋味。
杨小冬的家，在西十字街清一池右边隔壁的院子里。院子面对了去景范北校和北关桥的大路。院子的对面，便是那个我们批斗过的老地主的家。清一池的左手，弯曲幽深的水巷深处，有一个周姓的同学，他们家兄弟姐妹十二个人。清一池的门口，高矗了那个我和杨小冬握手的水泥舞台。我每天去北校上学放学，开始习惯绕路走了。
我出门反方向出巷子，烧饼店左拐经过镇革委会大院，从西十字街往北走。一般依着老地主家的这边走。想到马路对面院子里的杨小冬，心儿就扑腾扑腾跳得厉害。
她已经上学去了吗？还是在照镜子准备出发呢？
散学回家，我也是这样原路绕着走。
她已经回家了吗？她在干什么呢？她也会跟我一样烧饭炒菜吗？
走近西十字街口，我的心儿自然而然就跳得猛烈了。全身发虚很慌张的样子。偷偷瞄一眼对面的院子，心里很想慢慢多停留一会儿，脚步却急急快行，好似逃跑一般。那个大院很深邃。隐约的人影走动。我没有一次看见过杨小冬。但是我还是每天从她们门前绕过，远远地心跳忐忑地从马路对面走过。
星期天，被爸爸押送了去清一池，真是痛苦的经历！
周城人大多数喜欢去清一池泡澡。
午饭刚过，便有人抱着浓浓茶叶水的白磁缸，去泡澡。、
这些人，大多是早上刚在西十字街的三元酒家，中十字街的张复盛饭店、东十字街的红旗饭店，用过早茶的人们。
爸爸每次拉着我和弟弟进去的时候，跟打仗一样紧张。
玻璃门横眉上，写了“工农兵浴室”的字样。竖的字是“为人民服务”一些字。
周城人还是习惯喊“清一池”。顺口了。
买筹儿（澡票），抢位置，脱衣服。
服务员用长竹叉竿把我们脱下的衣服高高悬挂在头顶上方的钩子上，好似高悬的庙堂里的神佛袈裟，晃晃荡荡的。我们便踩了潮湿的木屐，手拎着发来的暗色的毛巾，踏踏踏踏走进两道门里面的池子里去。
闷！周城人管这个叫“闷元气”。完全透不过气的浴池。分隔了大小四个池子。两个靠门的大池，汤锅里翻涌的水饺一样挤满了光溜溜的人。爸爸总是设法把我和弟弟分别安插进人缝里去，从两个紧挨的肉身中间插进去，让我们把腿儿伸进水里，适应后再往下坐一个台阶，浸泡在水里。闷着。偶尔碰触到身边也是刚进来肥胖的冷身子，我忍不住要颤抖一下，感觉冷冰冰的身体，很肮脏。
里面靠墙是两个狭条形的烫水池。爸爸喜欢伸进脚去，烫脚气。那个里面的水温，好似姑妈家里杀猪剥皮大桶里的水，滚沸。老人们喜欢仰躺在烫水池上横搁的阔木板上面，蒸着。像蒸笼里的咸鱼一样。那些阔木板，比一般的棺材板要厚实。
我艰难喘息着，费力地胡乱抓了毛巾擦拭。毛巾是千万人使用过，早已无数次擦拭过胳肢窝脚丫子下身的毛巾中的一条，毛茸掉尽，好似一块丝瓜筋组织单薄的东西。擦起汗泥，倒是很有效果。
雅间的人好像分发了稍新的毛巾。我好像只拿过丝瓜筋的旧毛巾。
这样的毛巾，捏在手里，在水里来回飘荡几下，好像也很干净后，便自然抹到脸上去了。毕竟，先洗脸，然后再擦屁股。这样才卫生呢！
爸爸来回找到我们，分别给我们擦拭肥皂，擦背。他要等到把我们洗完了送上去，他再回来自己洗澡。他的手劲儿很大，“你看看多脏啊你看看！”他一面说话，一面用力。那个时候，一个礼拜积聚的汗泥已经被浸泡憋闷浮在皮肤上面来了。加上爸爸的用力揉搓，便是一圈儿一圈儿泥。
人少的时候，爸爸也牵了我们出来撒尿，透口气。或者在撒尿的墙沟边的石凳上坐一会儿。热腾腾的屁股压在冰冷的石头上，很惬意。即便尿沟里发散的腥臭味儿，混合了门帘两侧透进来的清冷空气，也不再呛鼻子难闻了。这样的机会很少。爸爸一直鼓励我们要憋着，坚持洗完了直接上去。担心回来找不到位置。
“好了。马上好了啊。坚持一下啊！”
爸爸大声喊着，一面急忙上上下下擦拭了我们的身体。
这样的浴室，其实可以培养多少潜水兵啊！我想。
有时候透气再进去，真就没有位置了，只能环立在池子外面，围绕了池子找缝隙，远远从人家的胳肢窝下够进去毛巾，拖出来洗身子。
池水上漂浮了浓厚的肥皂沫儿。人们就习惯用毛巾一赶，好像就清爽了很多，然后拉起毛巾洗，找不到位置，人挤了看不见泡沫，我就伸进水池去拼命撩动几下毛巾，再拖出来的时候，总认为是很干净的。爸爸有一次给我们洗澡时间闷长了，他最后自己昏倒了，被旁人驾着拖在外间石凳上面。半天才醒来。
洗好了找回木屐，趿拉着水啦啦走回到位置，爬上椅子时，我往往是张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吞吸了清凉的空气。服务员会随即用一块刚蒸过的新毛巾捂脸片刻，然后顺了往下擦拭过去。
捂脸的片刻，新毛巾茸茸的炽热和清新，让人陶醉。
闷浸透红的肉身，仰躺在干松松的毛巾被上面，听了澡客们天南海北东街西街吹牛聊天，看那个老头儿拎着个细长壶嘴的大茶壶四下添水，他可以站在很远的位置，拎高了大茶壶，白亮冒气的水线便准确射入你的茶杯里来了。
四围通铺的长椅上，喝茶闲聊的，嗑瓜子啃红萝卜的，修脚抽烟的，四仰八叉摊开的身子，毛多毛少大大小小的屌儿歪斜着耷拉着，倒也有一番人间天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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