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量浩繁的吐魯番文獻,其文言古語、方言俗語、術語套語數不勝數,爲了便於各個領域的學者使用這些珍貴的史料,就必須對這些文獻進行一番注釋工作。這一方面的難度極大,因爲吐魯番文獻有很多是史部文獻,、經濟史、軍事史、法制史諸領域,所以,給吐魯番文獻做注釋,僅有文字、音韻、訓詁功夫還不够,還必須有足够的史學素養。《清史稿》卷四八一《錢大昭傳》載一代訓詁學家和歷史學家錢大昭之語:“嘗謂注史與注經不同,注經以明理爲宗,理寓於訓詁,訓詁明而理自見。注史以達事爲主,事不明,訓詁雖精無益也。每怪服虔、應劭之於《漢書》,裴駰、徐廣之於《史記》,其時去古未遠,稗官、載記、碑刻尚多,不能會而通之,考異質疑,徒戔戔於訓詁,乃著《兩漢書辨疑》四十卷,於地理、官制皆有所得。又仿其例著《三國志辨疑》三卷。又以宋熊方所補《後漢書年表》衹取材范書、陳志,乃於正史外兼取山經、地志、金石、子集,其體例依班氏之舊,而略變通之,著《後漢書補表》八卷,計所補王侯,多於熊書百三十人,論者謂視萬斯同《歷代史表》有過之無不及。”王啓濤教授在這一方面所下功夫甚深。如在校注59TAM305:14/1《前秦建元二十年(384)韓瓫辭爲自期召弟應見事》(1-4)時,對其中“鞭”刑的考證,幾乎窮盡式搜索了中古時期的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考證“鞭”刑作爲一種行政刑罰的歷史沿革及其消亡史。謹再舉三例:
又比如:64TAM19:34,58,59唐寫本鄭氏注《論語·公冶長》(3-275):“子曰:‘巧言、□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慝]怨而友其人,□□[明]耻之,丘亦[耻]之。’”鄭注:“足恭,謂跨進退多恣態。”“跨”何義?《吐魯番文獻合集》考證實即“夸毗”,意思是“諂媚、卑屈以取悦於人”。《爾雅·釋訓》:“夸毗,體柔也。”郭注:“夸毗,屈己卑身,以柔順人也。”《詩·大雅·板》“天之方懠,無爲夸毗”毛傳:“夸毗,體柔人也。”朱熹集傳:“夸,大也,毗,附也。小人之於人,不以大言夸之,則以諛言毗之也。”《後漢書》卷五二《崔駰傳》:“夫君子非不欲仕也,耻夸毗以求舉。”李賢注:“夸毗,謂佞人足恭,善爲進退。”《文心雕龍·比興》:“炎漢雖盛,而辭人夸毗。”《北齊書》卷四四《儒林傳》:“莫不用其短見,便自夸毗,邀射名譽,厚相誣罔。請今日已後,有如此者,若其言不驗,必加重罰。庶令有所畏忌,不敢輕奏狂簡。”《合集》又考《龍龕·身部》:“,今,苦瓜反,,體柔人也。”《龍龕·身部》緊接着又言:“,音毗,。”經過這樣一番考證,該詞的意義就非常清楚了。
再比如:吐魯番出土文獻中有一個句首語氣詞“但”,經常用於官文書、法制文書、書信文書中,其具體意義究竟是什麽,一直不得其解。66TAM61:24(a)《唐麟德二年(665)知是辯辭爲張玄逸失盗事》(3-239):“知是辯:問陌牆入盗張逸之物,今見安仰答所由者。謹審:但知是長患,比鄰具□陌牆盗物,所注知是盗,此是虚注。被問依式。麟德二年五月日,更問,式示。”73TAM509:8/4-1(a)8/4-1(b)《唐開元二十一年(733)唐益謙、薛光泚、康大之請給過所案卷》(4-268):“謹審:但益謙從四鎮來,見有粮馬遞。”73TAM509:8/9(a)之一《唐開元二十一年(733)染勿等保石染典往伊州市易辯辭》(4-277):“但染勿等保石染典在此見有家宅及妻兒親等,並惣見在。”73TAM509:8/14(a)之四《唐開元二十一年(733)西州都督府案卷爲勘給過所事》(4-290):“謹審:但奉仙貫京兆府華源縣,去年三月内共馱主徐忠駈馱送安西兵賜至安西輸納,卻迴至西州,判得過所。”王啓濤教授將以上諸例與敦煌文獻相比較,斯2073《山遠公話》:“遠公曰:‘但貧道若得一寺舍伽藍住持,已(以)免風霜,便是貧道所願也。’”又斯2144《韓擒虎話本》:“啓言聖人:但臣妾一遍梳裝,須飲此酒一盞。”又:“衾(擒)虎聞語,‘但某雖自年幼,也覽亡父兵書。’”認爲“但”放在句首,表示謙敬語氣,體現下級對上級、被執法者對執法者、晚輩對長輩的謙虚和尊敬,這一用法最早出現在唐高宗龍朔二年(662)的吐魯番文書中,先是用在部落之前,然後用在專有人名之前,後來又用在各類謙詞之前。這個詞的前身是“其”,表謙敬語氣的句首詞“但”是對“其”歷時替换的結果。對於這一專題,王啓濤教授已經做了深入研究,並在《中國語文》2016年第6期有專文發表,所以,《合集》此條考證準備充分,非常扎實。
綜觀《吐魯番文獻合集》的各條注釋,我認爲在十個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績:明術語、明俗體、明通假、明符號、明典章、明制度、明名物、明方言、明語法、明修辭。
以上是我對《吐魯番文獻合集》的初步評介,《合集》作爲一項古代絲綢之路西域段最大的文化整理工程之一,凝聚了王啓濤教授和同仁們多年的辛勞和智慧,洞幽發微,字斟句酌,夙興夜寐,蚌病成珠,其中具有特點的佳處不勝枚舉,還是留給海内外專家同行細心欣賞吧。
二○一六年十月於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