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方“三联生活周刊”可以快速订阅,欢迎转发到朋友圈在《鹿鼎记》中,金庸将北京天桥描绘为一个鱼龙混杂的市井场所——“北京天桥左近,都是卖杂货、变把戏、江湖闲杂人等聚居的所在”(第14回),韦小宝在这里与天地会的人接头;连太后都知道“天桥附近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等于是人海茫茫无处可寻。但在天桥的漫长历史上,这里原本长期是禁止平民涉足的清皇室禁地,直到晚清光绪年间才逐渐开放,真正为现代人所知的那种繁荣的平民市井社会的天桥形象,晚至民国初年才确立。韦小宝所生活的那个“天桥”景象,无疑是另一个平行宇宙里提早了足有二百多年的天桥。
老北京天桥
民国时期的天桥景象
在古代,人们普遍按辈字取名;书生模样的人通常总是手摇折扇;他们读四书五经或《三字经》;有身份的人家需要称呼“老爷”、“小姐”,另一类人被称为“太监”,而圣旨的开头一句总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家里有时放置着花梨木太师椅和紫檀木茶几;不论在什么地方,人们通常总是掏出银两付账;经常有人到关外去采掘人参;在节日或出于联络需要时,还会施放烟火;他们会吹唢呐,或拉着胡琴唱戏;能喝到碧螺春、祁门红茶、铁观音和普洱茶;玉米、花生、南瓜、辣椒、蕃薯也是他们常有的食物……
这些,都是金庸小说中时常发生的“时代错置”,这在将背景设置于古代的通俗文学中,可能也是难以避免的现象。虽然在很多人印象中,这些似乎都毫无疑问是在“古代”出现的情景,但其实上述这些反复出现的桥段,绝大多数都只能追溯到明代中叶以后——也就是说,人们所想象中的那个“古代”,其实可能只有五六百年的时间。
有时这个时间甚至更晚:碧螺春清代才出现,但以北宋为背景的《天龙八部》中已有了,无疑这是因为金庸像许多人一样,误以为这种茶由来已久。当然,很多人对通俗文学应该遵守历史准确性这一点不屑一顾,或者用金庸自己的话说,“稗官小说不求事事与正史相合,学者通人不必深究”;固执于此确实不免拘泥,但这个问题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不在于通俗文学中叙述历史的正确性与否,而在于:人们究竟是怎么想像那个抽象的“古代”的?
清代广州人喝早茶
绝大多数人对古代只有模糊的印象,对于那些容易含混的细节,常常就更不易明了了,因为后起的历史印痕已经深深地占据了人们的想象力——例如在那些汉代或先秦的历史剧中,骑兵的装备看上去像是“典型”的古代装束,但实际上那个时代恐怕根本还没有发明马镫,我们确实难以想像,如果《三国》的时代还没有马镫,将领们是如何上马,以及在阵前厮杀的,因为那样在兵器撞击的瞬间,人太容易从马背上摔落下来了。
古人骑马作战图
中国历史上不同时代流行过三种饮茶方式:团茶、粉茶、叶茶;但在金庸小说中,无论哪个时代,仿佛中国人从古至今就是用开水冲泡喝叶茶的;除非一个人特意去了解过,否则他既没有前两种饮茶方式的记忆,也几乎无从得知。这当然也不仅对现代人才如此,事实上中世纪欧洲的民间史诗在描述古代英雄时,也常常赋予他们11、12世纪骑士的特征;更不用说中国西南民族的创世神话中时常提到玉米、红薯、南瓜这类16世纪才传入中国的美洲植物,仿佛它们从古至今就是当地人的食物一样。我们通过某些符号化的东西去设想一个遥远的古代,并认为“古代”确实“正应该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的其他样子。
这就像一个从未去过美国的人,必然只是通过一系列的符号来想象美国。哈特利的小说《媒人》中有一句名言:“过往即异国。他们做事不一样。”而我们对“他们”做事应该是什么样,总是已经有了一套潜在的心理构图,于是当我们想象“过往”时,实际上也就用这个现成的形象填塞和重构了那个时代的情形。这既是因为理性的局限,也是因为工具的限制。
当我们回望古代时,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是眺望夜晚的星空: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事实上有着完全不同的距离和大小,但在我们的眼里,都只呈现为一个弧形平面上差异不大的亮斑,难以感受其无限的纵深距离感。不同历史时段内的事物,于是被不加分辨地视为是出现在“古代”的情形,所以单田芳讲述隋唐英雄的评书中,出现了用“喳”来回答的桥段。
也正因为通俗文学更真实地反映了人们是如何想像古代的,我们才能更清楚地看出:现代人的古代想像是多么深地建立在明代中叶以来(16世纪-19世纪中叶)的“古代”形象上,很多这段时间内才出现的“新”事物,已经被如此广泛地视为“古代”普遍的情形。可以说,这一阶段的发展,已经重塑了中国人对古代的感知,沉淀在人们心里,甚至影响到他们对传统文化的认知。这确实使这一时期对理解现代中国来说更为重要,但也因此形成一种吊诡的循环:越是多地讨论这一时期,越巩固了那种错觉:那就是典型的“古代”。而更早以前的“古代”,对普通的现代大众来说,其实是极为陌生、甚至无法想像的,于是只能用较晚近的符号工具去建构之前的想像。
明城墙遗址
粗略地或许可以这么说,近现代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也是奠定在对这一历史时期文化的认知上的,而这对于更早先的时代来说可能却是一种“新文化”。就像“古代”一样,中国人心目中的“传统”也常常是一个缺乏层次和纵深感的单一体,而它事实上却是复数,甚至包含着相互矛盾和竞争的不同“传统”。这种隐藏的观点,也是“传统”曾被整体否定化、以及“古代”现在被普遍浪漫化的原因之一。但有必要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所想像的那个“古代”,并不是一个有史以来一直如此的、缺乏变化的静态客体。
(图片来自网络)